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余秀华
春天的时候,我举出花朵,火焰,悬崖上的树冠
但是雨里依然有寂寞的呼声,钝器般捶打在向晚的云朵
总是来不及爱,就已经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
却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
那些轻省的部分让我停留:美人蕉,黑蝴蝶,水里的倒影
我说:你好,你们好。请接受我躬身一鞠的爱
但是我一直没有被迷惑,从来没有
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里也知道明天的去向
但是最后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
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
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猝不及防地,湖北诗人余秀华火了,读者通过微信去阅读她,记者穿过大半个中国去采访她。余秀华家的小院子空前地拥挤而逼仄,以至有人调侃:别再去了,人家家里的兔子都快死光了。这句话的背景是,有记者去余秀华老家采访时,正好碰见她从兔舍里拎出两只死了的兔子。诸如此类的细节,不断被挖掘、被披露,一切因诗歌而起,却在逐渐背离诗歌而去……
根据传播学中“媒介即信息”的理论,媒介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影响和改变了我们理解和思考的习惯。随着媒介越来越便捷,我们参与的方式也越来越迅速。互联网时代的“梨花体”,微博时代的“乌青体”,其爆发与传播都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可以确定,余秀华的诗歌在短时间内迅速蹿红,与微信这一载体有莫大的关系。正因为此,有媒体在表述这种传播速度时用到了一个比喻——病毒般蔓延。
现在回溯余秀华走红的路径似乎有些牵强,却依然可以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2014年《诗刊》9月号,以《在打谷场上赶鸡》为题推出了余秀华的9首诗歌;11月10日,诗刊社官方微信平台再度推出《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11月23日,微信公众平台“读首诗再睡觉”推送了余秀华诗歌《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12月15日,余秀华去北京参加由诗刊社和中国人民大学共同主办的“最低层的人”诗歌朗诵会,朗诵了诗歌《我养的狗,叫小巫》,诗刊社特为此次朗诵会出版号外,刊发了余秀华的诗歌20首;12月22日,《人民日报》刊发了《诗里诗外余秀华》的人物专题。如果说以上这些关于余秀华的信息以暂时而隐蔽的方式在微信上默默传递的话,2015年1月13日,旅美女性主义女学者沈睿的一篇文章将积聚的信息点燃,文中她表示“被震动了”、“再也无法睡觉”、“觉得余秀华是中国的艾米丽·迪肯森”,余秀华诗歌中转发率最高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和《我爱你》,也在文中进行了解读。
这时,当事人余秀华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红,在她身上与“红”有关的事物,是穿着的红色羽绒服。但很快,这种红的热度从线上延伸到线下,更密集的信息不断跟进。全国媒体来了,出版商来了,当地领导来了,余秀华才知道自己真正红了。
在传播中,贴标签向来是媒介的惯用手段,简明、直接、易记,这些年出现过“中国的×××”、“美女作家”、“打工诗人”,这种“形容词+名词”的命名话语,往往让大众记住了修饰语而忘记了中心词。对余秀华,我们看到媒介加诸她的标签有“中国的艾米丽·迪肯森”、“农民诗人”、“脑瘫诗人”,虽然她都不知道艾米丽·迪肯森是何方神圣,虽然她不否认自己“农民”、“脑瘫”的事实,但在标签之下,受众更愿意相信一种符号化了的“过度真实”,余秀华诗人的身份隐退了。众声喧哗中,又有多少人真正穿过余秀华的一首诗去读她?对诗歌本身而言,不得不说这是一种粗暴的遮蔽。
比起舆论的喧腾,余秀华显得冷静而克制,她在博客上写了这样的话:“现在关注我的人多了,说我诗歌好的有,说不好的有,这都没用(有)关系,我只能按照我自己的心意写这些分行的句子,是诗也好,不是也罢,不过如此。我身份的顺序是这样的:女人,农民,诗人。这个顺序永远不会变,但是如果你们这(在)读我诗歌的时候,忘记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将尊重你。”
关于余秀华诗歌事件最新的进展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和湖南文艺出版社各自将在今年2月初推出余秀华的诗集,分别是《月光落在左手上》和《摇摇晃晃的人间》。
我们只读诗歌,不讨论脑瘫好吗?
针对余秀华及其诗歌突然走红的现象,记者近日联系了甘肃本土数位评论家、学者、作家,现将他们的观点辑录于此。
马步升(作家、文学评论家):这么多年,诗歌界通过一个个“事件”让许多诗人广为人知,可惜的是,人们只知道他们是诗人,对他们的诗并无多少了解,更让他们难堪的是,人们往往知道的是他们写得并不好的几首诗。如此一来,作为事件主角的诗人倒是有名了,但非好名,还由此遮蔽了他们那些本来写得不错的作品;同时,被遮蔽的还有很多写出了好诗的诗人,因为没有加入某种诗歌事件,他们的人和诗,也处在被忽视、被冷落的状态。这其实不是良性的诗歌生态,其中没有受益者,包括那些被炒红的诗人,而最大的受损者是当下的诗坛集体。写诗本来是一桩高尚的精神活动,而在这些事件中,诗歌和诗人成了娱乐的主角。余秀华有幸或不幸又成为新的一宗诗歌事件的当事人。说其有幸,是因为她由此被更多的人知晓,说其不幸,人们知道她的顺序是颠倒的:由农妇,到脑瘫,再到诗人。一个诗人的走红,诗歌因素被放在最后,这是当事人的悲哀,也是整个诗坛的悲哀。客观地说,余秀华的诗还是不错的,她至少是一个忠于自己心灵,并热爱诗歌的诗人,但不能因此说,她的诗歌水准就一定达到了让人们如此关注的程度。
徐兆寿(作家、学者):余秀华在微信时代红了,正如网络时代的痞子蔡一样。她被诗刊编辑刘年发现,然后在人大进行了造星活动,最后在微信上疯传她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首极具大众传播性质的诗歌使她突破精英诗人圈和小众传播圈,走向大众。它再一次证明,诗歌也有很大的传播效应,只是这诗歌是否具有传播特点。当然必须指出,余秀华的这首诗仍然具有很强的粗暴性,而这正是生命力的另一种表现。她还具有“脑瘫诗人”、“农民诗人”等标签,这使她具有了传奇性。在我看来,一切都是机缘巧合,水到渠成。这因此也被认为是消费了诗人、消费了苦难。有人担心她以后的命运,想让她回归农民诗人,回归土地,回归渺小的命运,而她极力想打破命运的束缚。其实,我以为这都是她应得的命运。至于她以后还能否写出令大众满意的诗歌,那也是命运。为什么那样苛求她呢?
尔雅(作家):我最近读到余秀华的诗歌。尖锐,极度敏感,新鲜的词汇,可谓宏大的想象力。她横空出世,让寂寞的诗坛变得热闹,也让那些活在标签和拼凑中的诗人们羞愧。然后是遍地的口水。她满足了大部分诗人在道德上的优越感,那些表示同情、安慰的词语空洞、虚伪,散发出强烈的自恋气味,就像是因此可以增加自己的才华。只读诗歌,不要讨论脑瘫好吗?正如衣冠不能增加智慧和见识,讨论她的疾病不表示你的心智正常。这是我对余秀华诗歌现象的观点。
唐翰存(文学评论家):诗歌在这个年代太寂寞了,所以任何有关诗歌的热点都会让我高兴,尽管我知道小丑和天才都能闹出新闻。在我的记忆中,有三个人让诗歌在社会上走红。少年时遇上“汪国真现象”,少男少女为之青春荡漾。后来看到“梨花体”,觉得那么白痴。再就是现在这个余秀华了,我是最近在微信上看到她写诗走红的盛况。
这次的情况有点不一样,因为余秀华真的写得好。半夜刷微信看到她的诗,让我的睡意消失了百分之五十。她的诗歌里有超拔的意象和惊人的句式,是从生活鸡汤中自然体味出来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题目大胆艳俗,内容却不是俗人轻易能写出来的。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余秀华是一位脑瘫者。脑瘫者能创造思维和语言的奇迹,许多人为此感到好奇。
本报记者 张海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