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老家鲜有电灯,几乎家家都是煤油灯盏。可夜半时分给马喂草,却是一门必修课。因为谁都想把自己家里的马喂得肥些壮实些。乡村的夜晚,如果碰上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还好办,借着月色就能顺顺当当地走进马棚。可是没有月亮的夜晚,那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是黑得世界上像是只剩下世界的那种黑——这样的夜晚,给马喂草,怎么办?马灯嘛!
半夜起来,如果夜色漆漆,就可以点亮马灯,一手提马灯,一手捏一把镰,蹑手蹑脚地前往马厩了——这其实也是我少年时代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又一个夜晚。日月不居,好多年过去了,我早已离开了老家杨家岘,在一座城市里开始了灯红酒绿的生活。显然,那盏我不知多少次抚摸过的青铜马灯,离我越来越远了。可我也常常能够想起那些场景。一次,读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爱尔兰诗人希尼的受奖演说词时,看到了他叙述自己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在一个叫德里郡的小镇子里的乡村经历时,其中,有一些夜晚,总能听到“从一间卧室隔壁的马厩里传来的马的声响,混合着大人们从另一面墙隔壁的厨房里传来的谈话声”。我迷恋这样的场景,我也是多么熟悉它们啊。这些话,像一双手,打开了我记忆的门——我不知道远在爱尔兰的人用不用马灯,但正是希尼的话让我突然萌生了收藏马灯的念头。
其实,踏上收藏马灯的旅途,就像是在时间之河里捡拾记忆的碎片一样。
可是,此后的一次回乡经历,几乎彻底粹碎了我的梦想。杨家岘整个村子,很难找到一盏马灯了。问了不少人,都说早都不知扔到什么地方了,何况我还想在叔父家找回我曾经用过的那一盏呢!
于是,两位叔父,还有姑夫,都在替我四处打听,看谁家还有留下来的马灯。
如同一段段往事总能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找到它的影子一样,总有一些人,还是把马灯束之高阁,高高地挂在房间的一角。我就见过一户这样的人家。有一次,在陇南康县阳坝镇采风,在一个不知名的村子里闲逛,进了一户人家,就见到了一盏马灯,完好无缺地挂在屋檐下。一问才知,这是家传的,所以留了下来。稍后,主人知道我收藏马灯的经历后,当即决定要送给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最终还是接纳了,如同接纳了一颗慈善的心。
临出门,执意给老人五十元钱。他不肯接,在我的再三劝说下,才接住,还说:“我知道,这样你就心安了。”
心安,这是多好的一个词呀!我想,沧桑老者是位有着博大佛心的人,他能慷慨地把祖先留下的传世之物送给一位陌生人,他的心,有多么辽阔呀。而我,面对这盏马灯的抵达,也如同接受了一次佛的洗礼。
至今,我已收藏了四盏马灯,都挂在我的书房里,整整齐齐的。虽然破旧了些,和我的新居不大和谐,甚至说这样的收藏实在是有点小儿科,但我觉着,它和那一排排散发着淡淡书香的卷册比邻而居,十分恰当,像是珠联璧合,也像是一段被定格下来的往事,因为每天当我不经意看见它时,至少,能让人回想起那段曾经微苦而现在略略发甜的少年生活。